甄宴

宴有兩只貓,

一只叫‘情人’(Jo),

一只叫‘藝妓’(Geisha)。

Jo被宴的摯友彧帶走了,

彧離開了中國。

宴三歲就開始學舞蹈了,

本該玩樂的時間,

她都在舞蹈教室里度過。

偌大的練習室里只有三個人。

壓腿,踢腿,下腰......

每天重復著。

但一再被選為領舞的時候,

她覺得一切都值了。

因為學校的禮堂比學校還大幾倍,

是和部隊共用的。

但她不敢多看觀眾。

作為獎勵,

幼小的宴得以坐了一次飛機,

飛到還未回歸的香港看望爺爺奶奶。

宴的父母在古城里開了一間玉器店,

他們常年往返于緬甸、瑞麗。

每當父母不在,

幼小的宴就和外公外婆呆在一起。

外公是古樂團的樂手,

拉了一輩子的二胡。

幾年前看《百鳥朝鳳》的時候,

淚目的宴想起了已經過世的外公。

念小學后,

學舞蹈的人多了起來,

舞蹈室又換了,

越來越大。

每次老師教完新動作,

都讓宴出來給大家演示。

“你們看,她學得多快?!?/p>

可能是因為老師喜歡她吧,她想。

后來她發現,

大型的活動,

也會被抓出去當示范,

還得教一些‘素人’。

可她已經不想領舞了。

教別人跳舞太難了,

她不想也不擅長交流。

宴的古箏老師很暴躁,

還會遲到。

又有劇組來附近拍戲,

幼小的宴被一位導演看中了,

說要帶她去北京電影制片廠。

宴的母親一把護住她,

說“不去不去?!?/p>

宴的名字又出現在了成績單的第一位,

又是滿分,

但她不明白為什么。

她從來沒有努力過,

她只能保證把作業做完。

雖然每天都看偵探小說,

但她覺得自己智商并不高。

婷是班里家境最好的一個人,

她非常討厭蘇,

即便她們從未有過交流。

尤其是,

在宴被評為全校只有兩個的‘市級三好生’后,

倒數前幾名的她遇到宴就會翻白眼并小聲咒罵。

升學后的宴又遇到了偏愛她的班主任。

選她當班長被拒絕后,

班主任說:那副班長得是你。

宴心想:無聊。

孤僻的宴并不想和大多數人產生什么關聯,

她甚至不想記大多數人的名字,

面無表情是她的常態。

學校里不允許用手機,

有同學的手機被班主任當眾砸碎。

而宴的手機在課堂上響起來時,

他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講課。

大家都知道他偏心,

于是就有了恨。

矛盾的導火索是:

宴發現班主任拆了朋友給她寫的信。

注重隱私的宴險些黑化,

惡寒的她唯一能想到報復他的方式,

就是拉低他的平均分,

以及不再對他笑。

墮落后的宴依然被評為了三好生,

這讓同學欣很郁悶,

她把沒被選上的怒氣都撒到了宴身上。

她也很討厭沒什么交流的宴。

宴的男性同學在她后面竊竊私語,

和宴說“你知道嗎?你是全年級最漂亮的女生?!?/p>

宴很心虛,

沒回頭也沒回應,

畢業后和那些人斷了所有聯系。

當時的她對男性有種莫名的厭惡。

宴接收到的贊美太多了,

她覺得沒有真實感。

何德何能呢?

她自問。

循規蹈矩的她很想嘗試墮落的生活,

她想在九點后出去玩,

她不想做作業,

她想爛醉如泥,

即便從來都沒有成功。

她無法自控地想當一個廢人。

于是高中的她挑了最討厭的老師的那門課,

開始交白卷,

當數學老師當眾宣布倒數前幾名并嘲諷時,

宴偷偷地笑了。

下一次,她依舊交白卷。

她的新同學不知道,

她輕松考過很多年的滿分。

而被嘲諷的另外一個人,

自尊心很強,

最后逆襲了。

而宴只在意今天放學風大不大,

能不能打乒乓球。

哦,

乒乓球是她的最愛。

宴的其它科目還和以前一樣好。

高考時,

已經一年沒回學校的她超了分數線八十多。

宴的同桌又趴在窗邊偷看她了,

這次宴很惱火,

和他吵了一架,

還去剪了個男生的短發,

從那以后,

班里僅有的幾個男生再也沒和宴說過話。

宴發育得很早且來勢洶洶,

導致急于掩飾的她不太自信。

成年后的宴慢慢地與自己的身體和解了。

宴有顆喜歡觀察暗物質的心,

她喜歡細胞,行星,灰塵,泥土。

她也喜歡濕熱的夏天和裸露的皮膚,

喜歡有牙的陽光一點一點吞噬他,

她討厭冬日厚重的衣服和干燥凜冽的空氣。

兩千零六年,

上完芭蕾課的傍晚:

宴趴在窗邊看遠方的閃電,

思催她上床睡覺。

稚嫩的思對宴說:

“我寫了首歌,現在唱給你聽?!?/p>

宴試了下,

現在還能輕松踮起腳尖來。

穿不穿鞋都一樣。

宴從不參加任何比賽,

除非老師強制性讓她參加。

比如拿了第一名的書法比賽。

她不愿意和人比較,

也不想出名。

現在也一樣,

她幾乎不發自拍。

她知道只有發自拍才可以漲粉。

而宴的家人,

要么跳舞上了央視。

要么輕松考上央美,

已經開了幾次畫展。

宴對名望和社會地位絲毫不感興趣,

也從未累積過任何人脈。

她不想結婚,

更不想攀附任何人。

她很喜歡手藝活,

家里的梳妝臺、衣架、工作臺組裝以及家具改色,

都是她獨立完成的。

她認為女人的時間不應該浪費在家務上,

于是她有了洗碗機洗菜機掃地機擦玻璃機。

一四年的時候,

她們給宴引來了很多粉絲,

她們贊美宴的外在。

也有很多網紅與宴互動。

起初宴很開心,

慢慢地宴開始想,

“我會不會被這樣的贊美沖昏頭腦?”

宴雙向取關了網紅們,

在微博上消失了。

宴喜歡穿一身黑,

她覺得那樣會沒有存在感。

不被人盯著太舒服了。

宴的友人告訴她:

“你的回頭率好高哦?!?/p>

而宴沒有就此觀察,

也不敢與人對視。

宴的化學很差,

她覺得元素比甲骨文還難懂,

升學考試前她幾乎已經放棄了,

苦于母親的哀求,

在大考前一周,

她犧牲了午休時間,

找了嵐來給她補習。

宴很投入,

那是散漫成性的她這輩子最專注的一次。

七天,每天兩小時,

最終她考了93分,

超過了學霸。

宴喜歡字寫得好看的人,

比有錢更加分。

同學稱呼宴為‘假發’,

因為它們烏黑濃密。

畢業后的宴連著換了六種發色,

終于配不上曾經的外號了。

有一天思給宴發了條信息:

“我想去日本,或者德國?!?/p>

后來她去了倫敦。

本想考北舞的宴被說服了去考了美術,

好多人說她有天賦。

現在的她有點兒后悔。

不過想了想自己的體態,

也就釋然了。

宴喜歡貧民窟,

喜歡記錄市井的東西,

喜歡和環衛工甚至乞丐交談。

她會對著和她對視的建筑工人微笑。

在不同的地方做義工的時候,

她都會把最友善的表情展現出來。

事實上,

大多數時候,

她的真實表情和她的情緒一樣,

毫無波瀾。

6 pm,

大阪上空,

宴看到落日把余溫和最后一點顏料,

灑到了地面的多米諾燈牌上。

她想用相機記錄下來,

但手卻紋絲不動。

宴不喜歡化妝,

直到二十三歲,

宴才發現自己有腰窩,

有平坦的小腹和比基尼橋。

牙齒也很整齊。

一次又一次地曬傷后,

也能恢復一大半。

從未去醫美‘修整’過的她很滿足。

和大多數修修補補的女人不一樣,

她不奢求更完美的了。

與逆襲了的大多數人也不一樣,

現在的宴和三歲時幾乎沒區別。

這讓她看起來沒什么進步,

甚至下滑了。

宴的爸爸是個華僑,

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商人。

他不煙不酒不社交,

作息規律,

喜歡與宴談論地理和歷史,

還會把炒出來的菜一根根疊放整齊。

無論宴提出什么問題,

他都能有理有據地答上來。

他的夢想是當一個農民。

宴遺傳了她的與世無爭。

宴最喜歡的兩句詩是:

“醉后不知天在水,滿床清夢壓星河?!?/p>

“銀床淅瀝青梧老,屧粉秋蛩掃?!?/p>

宴的媽媽今年五十一了,

身型依然和少女時一樣。

宴很驕傲,

不是因為媽媽上過雜志,

而是她被富商追求時不為所動的淡然。

宴很清楚,

很多有幾分姿色的女人,

都嫁得不錯。

宴的愛好非常廣泛,

所以她到了這個年齡仍在學習。

古琴是她最喜歡的樂器,

她愿意為此付出大量的時間。

宴幾乎不聽流行歌曲。

宴覺得一些神曲的歌詞在藐視她的智商。

宴曾經的夢想是當警察,

強健有力敏捷迅速的女性,

是她唯一羨慕的一類人。

宴喜歡旅行,

但不想證明自己去了多少地方。

她喜歡荒漠和孤島。

她很了解嫉妒心強的人,

她知道他們會做出什么喪心病狂的事情。

而宴從不嫉妒任何人。

宴在一五年的時候被腦控了,

起初的她感覺每天都被‘電’。

她不指望大多數人相信這事。

手機也被黑了,

她屢屢看見自己的手機自己操作,

對方還把頭像換成了她手機里的圖片。

皮膚是宴最值得引以為傲的。

有一天醒來,

她發現臉上被劃了個‘叉’,

傷口很細但很疼。

還開始長痘了,

痘痘分布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狀。

甚至多了個愛心形的痘印。

宴很了解自己,

在她無數個把辣椒當零食吃的、

壓力大的階段,

都沒長過一顆痘痘。

被反復折磨了四年后的她,

知道她脆弱的生命掌握在了別人手里。

對方還會竊取她的思維并迅速抄襲。

也罷,

活著就好。

現在的她這么想。